感謝韓麗珠的文章:跨過小說和文學的界線--關於《短衣夜行紀》

跨過小說和文學的界線--關於《短衣夜行紀》

(應編輯S的邀請,在新年推介一本2013年出版的書,我想了想,便寫了它。如常,人家訂出的是五百字,我又寫了一千多。把刪減本交出,把原來的長版本留在這裡。)

積極參與社運,同時做音樂、拍紀錄片的李維怡,繼《行路難》及《沉香》之後,《短衣夜行紀》作為第三部詩與短篇小說集,進一步確立了「文字耕作者」的文學嘗試,以小說紀錄許多被忽略的微小個人歷史,在大寫的歷史以外,書中每一篇的小說敘事者都站在弱勢和少數的位置,為聲音被制度吞沒的人,留下生活裡種種壓抑之言。
在小說裡,可以找到為口奔馳而無法請假的父親,為了兌現帶女兒到荔園遊玩的承諾,二人在冬日清晨,所有機械電玩還沒有開始運行的樂園裡,竭力自娛(《遊園》);貧窮母親憐惜小女兒的同學家徒四壁的境況,比自己的狀況更需援手,因而在中秋之日多買一個燈籠送她(《燈籠》);裡獨力撫養兩孩子而不得不依靠拿取綜援生活的大陸婦人帶娣終日惶恐,害怕上問探訪的社工留難,更害怕鄰居的目光,只有單身女子阿娟願意給她一點關懷(《平常的一天》);面臨屋子被強行收購清拆,以及在七一遊行翌日,被逮捕肅清的社運青年,都是城巿裡每天出現,而大部分的人都不敢細看從拐角處隨時閃出來的一張張蒼白的臉。
實在,險要的現實不一定是真,相濡以沬的人情也不一定是假,李維怡所試驗的是一種觀照現實的方式,透過文字補綴終將被遺亡的歷史,同時,以寫實主義的方法,在虛構的小說裡,重塑在主流媒體避而不談的荒誕現實,人物在陰冷的現世裡,與同為少數的人間微妙的互動,很可能是唯一存有暖意的出口,正如《聖誕快樂》中那對衝出馬路勇救傷者,卻被警察和傷者朋友冷待的同性戀人,行動似乎改變不了世界的什麼,卻使他們忽然出生勇氣,掏出藏在口袋裡一直緊握著的雙手,對驚詫的路人笑說︰「聖誕快樂。」
然而,要是敘事者始終無法離開弱勢的位置,執法者也只能貫徹始終是強權,小說裡相似的對立,宿命般必然出現,以致於對立以外更複雜的面向,便因而被忽略。但我懷疑,作者很可能早已洞悉這一點,而仍然這樣寫的理由,是因為,如果文學不必純綷是文學,而是作為社運的一部分,必須來自群眾,也必然走向群眾,那麼,呈現在生活裡被消滅的聲音,便是先決的價值。因此,要是能放下小說和文學的界限去理解李的文學實驗,便能感到,讀畢全書而掩卷之時,巨大的揪心和觸動,像把傷口敞開,又被治療,這些能量的背後,是對這個城巿這片土地的強烈的感情,以致必須以文字挖掘它的過去、現在,期待和栽種它的未來。書中每一篇文字都帶著往昔的影子,例如已經消失的荔園、逐漸息微的紙紮鋪和紙燈籠、已被淡忘的香粉寮和沙田罷工慘案、「抵壘政策」、人蛇……可作者早已說明「本故事並非純屬虛構,亦非全然史實,如有雷同,實屬巧合與不巧合,之外」(見「跋一」及「跋二」)。只有在虛構及非虛構之間,才能重構某種容易被日常消減的深藏的現實,正如,只有跨過小說和文學的界線,才能重拾小說和文學的意圖。
雖然書中展現的是具體的香港,然而,書中的人和事,並非這個地方所獨有,強拆、迫遷、新移民、警權過大而不同階層的人互相壓迫,幾乎是每一個已發展或發展中的城巿已經或終將面對的問題。只有清楚地了解自己生長的地方曾經遭遇過的苦楚,才能深切地明白他方和他人,是此書所指出的方向。

(原刊2014年2月3日《自由時報副刊》

(轉載於作者博客:http://wordsdontunderstand.blogspot.hk/2014/02/blog-post.html?m=1)

雄仔叔叔序《短衣夜行紀》:回歸人性, 就是力量

回歸人性 就是力量

(一)

維怡的文字耕作,總是在尋找脈絡和連繫,因為一如她在<跋>中點題,歷史和瑣事,會被遺忘,至記不清楚。從1966年的反天星加價事件到2005年的反領滙收購,途經1995年的金輪大厦天台屋抗拆再到2010年的反高鐵,我們記得什麼呢?除了「歷史的算術」,我們記得那些人嗎?

 

之前已有論者提及,維怡「結合成長和傳承兩個主題,把年輕一代和先人重新連繫起來,帶出意味深長的信息———-當下的覺醒和未來的走向,必須建其於對過去的認識和繼承。」(董啓章)在這個集子裏,維怡更著意開墾當下的連繫,她要在眼前的街道樓房,每天的早出晚歸中,辨認那些被邊沿化為「歷史的算術」的草芒與稗稈,那些我們真的很容易遺忘的人。

 

維怡是怎樣辨認他們出來?

 

她怎樣辨認出<某個七月二日清晨的一些瑣事>中的菁茹,那個「只是站在路邊想支持這些為反對地產霸權而佔馬路的年青人」而被捕的師奶。

 

她怎樣辨認出<這,不是一個鬼故事>裏在舊區重建守著報攤的志忠和一班搬走了但到最後一刻回來撑他的舊街坊。

 

她怎樣辨認出<平常的一天>帶著孩子在6號劏房卑微地過活的帶娣和住3號房寧願打著手電筒過活也「不用那死地產婆的電」,到公共浴室冲涼而不被地產婆超收水費的阿娟。

她走到眾人中間,辨認他們。

(二)

一點也不易呀!

星期日下午,福華街北河街交界,深水埗地鐵站出口背後的一小片空地,維怡跟一班年青人一身土裏土氣的彩帶、冠冕、手環,為街坊放電影、演街頭劇、唱歌跳舞,還有詩人讀詩,講古佬講古。那種街頭滙聚,雖說得上人頭湧湧,但多是來去怱怱;在地的,一邊是蓆地而坐的印傭,一邊是年長街坊有一句沒一句,留神觀看的不多,轉一個臉,就記不得他們的容貌了。

真的很難呀,讓那些面目濛糊的街坊浮現,重新佔有他們應有的位置。但他們執意每月一次,來到這裏,在這片田圃上努力,因為維怡說過「創作行為並非『無中生有』的『創造』,而是對現實世界的元素進行『重新組織』的『創作』」,是「自我與他人的生活結合成為某種總和」,她稱之為「文字耕作」。這些年,她在深水埗跟街坊日夜廝磨,與他們在社區重建中播種出合乎人間尺度的視野,讓街坊劃出自己的方寸,讓人看到,也見到自己。

見到,呀!那個不就是青茹,「十幾歲時背著個小背包,因突發變故從內地跑出來,僭入市區找阿爸。她什麼都不知,只知一個叫「深水埗北河街」的地方… 」。是的,這裏就是北河街。

(三)

耕作者最大的力量就是恆心和毅力,對別的生命抱有同理心和尊重。但這並不保證必有收成,沮喪和無能為力的時刻總是有的。維怡在序中開宗明義地說:

……..

歸來兮

 

燃盡的死灰

  和一切

 無法辯白的故事

 

如何刻服沮喪,面對無能為力?靠的是呼吸。書中一詩一文的間格,就是抗爭者在奮發的路途上的呼吸。詩,主要是對生命的殘酷的怨和怒;故事就是在生活的肌理中潛行,摸索人與人結合的可能,抵抗殘酷。這一切一切的動力,就在於堅執於失望和希望之間一份温暖、慈愛。在開篇故事<遊園>裏,父親因就著上班時間,過早地帶著滿懷想望的女兒到荔園遊樂場,在空蕩蕩的寒風中:

 

父親用兩隻肥大的手掌,把女兒兩隻小手夾在中間搓揉著,女兒望著父親像暖爐般的大手,想起自然科學教科書裡所寫的仙人掌有一個四字詞:「肉肥皮厚」,便唸道:「仙人掌」。

 

不知維怡是否刻意以此開篇,我讀出的意旨正是,在社運、抗爭的呼喊、激昂中,理論、認知只是抗爭堡壘部份的基石,這部份的基石可在權力運作下朽壞,只有人與人之間的愛和尊重,才是抗爭的人間正道。

 

(四)

而這,並不抽像,也不溫吞。像貓。

 

在<這,不是一個鬼故事>裏,貓兒吉吉跟志忠留守到最後,在搬得空寂的街道樓房間出沒,像一道暖流,但同時也是一種獨立特行。在故事裏,牠對不同的人自有取態,一如<某個七月二日清晨的一些瑣事>的敏:

 

這女孩眉清目秀,看著警察時總是豎起兩條眉毛,那樣子,像那些不幸在路上單獨遇見狗的貓。

 

單獨遇上狗的貓,有點不幸,但世道如此,遍地田生,警力橫行,得要學著敏這個橫眉瞪眼:

 

忽然那少女爆發了:「吓?你不是昨夜才值班,為什麼早上又要值班?那是什麼公司來的!都叫你…….

 

電話那邊卻很快收了線,阿敏的朋友走向她:「怎樣?你老媽子又給外判公司玩了!?」

「她說我什麼我都能忍,但她自己都是基層,明明最被人欺負卻總是這般退縮,看到就火大!」

 

這樣的貓,哪會怕狗呢?況且還有一個怪婆婆準時來餵流浪貓。她、你、我、牠,「…生活結合成為某種總和」,說來奇怪,政治在這裏回歸人性,就是力量。

 

雄仔叔叔

20135

最新:新書[短衣夜行紀]出版、新書[沉香]出版、董啟章及韓麗珠序[沉香]、[沉香]代自序、〔行路難〕現行發行點

1) 本網誌只放最新的出版公佈、相關的評論或對談, 或公開活動公佈, 平日的筆耕練習請往李維怡的個人網誌, : http://fleurspirit.wordpress.com–或查看右上角的RSS啦

2) 新書已出版:《短衣夜行紀》

3) 雄仔叔叔序《短衣夜行紀》

4) 新書已出版:《沉香》

5) 董啟章序《沉香》韓麗珠序《沉香》《沉香》代自序

6)最新更新影片: [文學.修辭.政治]座談會錄影ourtv通勝節目訪談《行路難》

7)最新《行路難》評論: 盧勁馳(不信)鄧小樺譚以諾

8)《行路難》現有發行之書店

(香港朋友:請到各大小書店找, kubrick有做發行的, 如已售罄可幫忙請書店入貨;

台灣朋友: 由於在聯合文學獎得獎那篇小說有收錄於書中, 而又有版權問題,故台灣書店大都無售, 只是台灣苦勞網朋友大手筆購去十本,台灣讀者可試往苦勞網問問有人願意讓出嗎? 待聯合文學出版的新書《沉香》於2011年4月23日在台出版後,《行路難》就可以於台灣出售, 現於唐山、註書店有售。有興趣的書店, 可直接與香港kubrick書店聯絡)

內地朋友: 不好意思, 因書中有提及六四事件, 故根本入不了大陸, 只好請大家來港購書,或盡你們的地下書道之能了…)


友人評論:庶民小說.體制社會.天國視野(節錄)

全文請往:http://enochtam.wordpress.com/2011/01/03/%E5%BA%B6%E6%B0%91%E5%B0%8F%E8%AA%AA%EF%BC%8E%E9%AB%94%E5%88%B6%E7%A4%BE%E6%9C%83%EF%BC%8E%E5%A4%A9%E5%9C%8B%E8%A6%96%E9%87%8E/

by譚以諾

「…..最後不得不提李維怡的《行路難》。她一路從事社會運動,以不同的媒介「記錄」和「再現」低下階層面對大環境、權力和政治的庶民生活,小說是她其中一 個出口。這本書中,多篇都是關於小市民面對生活上種種難題的掙扎。小說或許沒能提供出路,但至少提供了適當的語言讓「局外人」去了解小市民,去了解個體生 存的掙扎。若大陸八、九十年代的文化熱為「老百姓」提供了文化上的想像和形式,那麼,同樣地,李維怡的影像和文學就為二千年代的香港提供了「小市民」的想 像和形式了。

在體制與自我之外

有趣的是,在一次訪問中,李維怡談及她幼年的經驗時,說「這幾年主日學的閱讀經驗,應該是很重要的,因為它為我締造了『體制(別人的)世界』和『我 的世界』之外的『神聖世界』。」雖不知她是否信徒,但「神聖世界」這說法卻為她的作品注入「信仰」的向度︰「這個『神聖世界』讓人覺得,『自己』可以成為 比『自己』更多的東西,但這卻並不意味要去成為『體制世界』的一部分。」

李維怡的「神聖世界」與齊澤克(Slavoj Žižek)的「烏托邦式未來」很類似。甚麼是真正的革命呢?對齊澤克來說,革命不是已然實現的現實,也不是遠方未來的應許。「革命的經驗,並不是為未來 世代的幸福和自由而要承受的艱苦,而是在艱苦中,照見幸福和自由投下的光輝―在艱苦中,我們已經自由縱然我們還在爭取自由;我們已經幸福縱然我們還在爭取 幸福。」那比自己更大的「神聖世界」,就是已然臨在但仍在爭取的「烏托邦式未來」。他倆的說法,難道不就是基督徒所應有的「天國視野」嗎?……」

摘自: [庶民小說.體制社會.天國視野], 原文刊於《文藝通訊》(2011年1月號)

李維怡作品的歷史觀照與她的自由倫理~盧勁馳

(唯物的自由: 李維怡的文字/行動的耕作進程)

盧勁馳

 

在〈一個佬的玫瑰〉一文中,李維怡透過了《菠蘿油王子》這樣一部電影,清晰闡明她的倫理世界觀,她提到,電影「有意讓兩種不同的自由和幸福(玫瑰),互相衝擊和傷害。」第一種是一直以完成「他救」的「責任」來尋找個人尊嚴的爸爸,於是為報仇復國而拋妻棄子就成了他的選擇;而另一種則是為了將來的安生活不斷奮鬥的媽媽,為個人家庭的自保而忽視他人的存在就成了另一種倫理選擇。於是,作為兒子的麥兜就只有留在「現在」。而這個現在是如此失焦而且價值真空。為了抗拒電影中無法迴避的犬儒態度,李維怡最後談到一個灣仔囍帖街的老街坊的故事,藉此提出另一種面對現在的自由倫理。

我覺得這篇文章所對照出的幾種倫理態度,正好點出了大部份作品裡共有的核心關懷,無論迷戀過去的父親或迷戀未來的母親,他們的倫理都是自我中心的,當然世界上沒有一種倫理抉擇可以完全擺脫自我意志,所謂犧牲小我完成大我都只是用另一種看為較大的自我去取代另一個自我而已,探討現代的倫理問題必須從這個作出倫理行動的自我來開始乃實無可厚非。所以,倫理問題的焦點不應以怎樣的一種大我來否定小我,反而應該問一個怎樣的自我才可以跳出自救的困局,在集體而非個人的世界尋找自由之路。文中父母那種單看過去和將來都是自私的道路,結果脫離現實而招致悲劇的結局,為了防範重覆往日的錯誤,唯有切切實實活在當下,不斷以當下去重新審視過去和將來似乎才是唯一的救贖方向。

道理雖聽來不太複雜,但卻顯得有點抽象,但在維怡的作品中,,這種不斷以當下現實穿越歷史以尋求未來道路的敘事脈絡,不就是體現這種倫理視角的最佳範例嗎?就讓我從她對「自由」的表述開始,逐步分析幾篇作品裡關於歷史和自由的主題。

維怡提出的那種「可以找到方法自助助人,也可令一個人活得不卑不亢」的另一種的自由倫理,正在指示著一種超越個體意義上的自由,那種自由已不是指如何無拘無束地享受某種利益,而是一種切入生命內部,追求突破現存世界秩序困囿個體生命發展的動力,正如她在歌詞〈自由的滋味〉中寫道,自由本「是彼岸的花火 還是海市蜃樓/是面前的鐵欄 還是鏡子裡的倒影」,它存在於困局本身而多於理想之中,但同時它的性質也是一種「追隨」,所以自由是一種朝向的過程,它拒絕純粹的理想主義,「高山後不會有/更美麗的地方」,而它「唯一的代價/就是自由」。這種吊詭的表述正指明在改變的過程中,連這個正在促進著改變的「自我」也必須率改變,如果我們不首先犧牲所有對自由不切實際的幻想,我們就無法要求現實可以改變。

這種自我犧牲的思維可迴溯至黑格爾的德國現象學傳統,他曾在《自然法》中提到: 任何個人的選擇都是不自由的,因為個人的意志受著其他的外在因素所束縛,但只有一種選擇可以是自由的,那就是選擇死亡,因為死亡就能完全擺脫這些束縛了。這種想法促成了以後用為革命動員的「或自由或死」一類的口號,當然這種為國捐軀的革命傳統實在有點不合宜,但把追求自由視為歷史的進程,並把主體的死亡和邁向自由放置在辯證的對立關係之上,無疑指出了個體自由和歷史進程之間密不可分關係。

維怡在《行路難》裡的一篇對談中也提到:「認真寫故事的人應該會有過這種經驗:把自己掉進某另外一個人裡面,全力注視他/她可能有的想法和反應,將這些寫出來,這樣,才能創造一個活的角色。。。」明顯她的寫作意圖,從一開始,個人的自由已非關注的對象,作品裡更着力呈現那些不為人注意的小人物,他們的個性與世俗洪流之間的格格不入,在那無堅不摧的主流歷史視野中,如何發著微弱且又顯得尖銳的吱呀噪音。於是,我認為維怡的文字裡企圖探索的自由往往是一種多數,以至集體意義上的自由,而這種非個體的自由正體現於作品各式各樣「他人」的出現,以及他們與歷史洪流之間的張力。

在〈遊園〉一篇中,敘述者記述當年在荔園仍營業時,父親帶女兒遊玩的一晝經過,輾轉間又寫到父親從中勾起對曾經在大陸生活的回憶,於是刻畫出這個活在過去的父親與女兒之間微妙的張力;父親的創傷如何揮之不去,女兒唱一首兒歌「太陽像個大紅花」都顯得有點刺痛了父親的記憶:

…父親看著車窗外不停變換的景物,心裡浮現十幾歲時的自己,為了逃離父親賜予的貧乏而回國求學。幾個星期在大海茫茫中暈船嘔吐,終於見到陸地時,他也以為,一個樂園已經為他預備好了位置……”

然而,這種屬於父親過去的歷史創傷,沒有如《菠蘿油王子》的敘述中成為悲劇的動因,在敘事者小女兒眼裡,父親的惆悵只成為她記憶中唯一還有印象的遊樂場經驗,在沒有任何懷緬和悔恨的筆調裡,父親的性格和倫理態度都變得次要,他那生動的形象和複雜的心理所承載的,只是更純粹的歷史關係,關於敘事者個體生命生成過程的其中一個直接指涉點,她的樂園想像和父親經驗過的創傷,才是自由倫理應該試圖突破的關鍵。

在〈被遺忘至記不清楚的歷史和瑣事〉裡,更多的小人物淹沒在歷史事件之中,在六七暴動後被無故抓去的王仔,金輪天台屋事件後望著家的遺址思量著的阿義,被報紙寫成彪形大漢的幾位護送盧少蘭離去的少年和女孩,這不但叫我們重新認識到,我們對歷史的真相所知甚少,而且在任何辨別歷史真偽的討論以外,維怡的歷史書寫更進一步點出,任何個體自由本質上的限制,乃基於個體從來無法超出自身的經驗去理解事物。於是,歷史往往對個體來說,只會帶來更多的訝異甚至驚嚇。最後只能問一句,,「那段短得不能更長,暗得不能更亮的彌敦道上,是否真的發生過,什麼事情…」在歷史面前,一個地方已失去它可供我們開掘的意義,但我們如何突破歷史給予我們的倫理困局呢?

在此,我們可以借用敘事學裡對佛洛依德精神分析裡死亡驅力(Dead Drive)的解說來重新詮釋黑格爾的自由或死的辯證倫理,在維怡的歷史書寫中,沒有一種藉著犧牲小我以達至自由之路的死亡,在她的歷史書寫裡的死亡驅力不是一種肉身意義上的死亡,反而是一種「朝向」過去,甚至企圖「穿越」過去的反抗動力,所以這鼓動力所導向的,並不是一種自傳體的個人歷史,而是那些在自我意識或潛意識形成以前,那一切促成這個自我存在的所有歷史條件,那決不只是傳統女性文學關注的一種家庭倫理式的歷史思索,而是一種扣連著個人的性別家庭想,與不斷變動的社會現實所磨合的昇華過程。

從這個角度觀察,在她作品中所呈現個體和歷史之間的關係,「並非純屬虛構,亦非全然史實」。是的,沒有任何一種既定的歷史理解可以主宰某個個體的倫理意志,因為任何的歷史論述都無法擺脫語言的秩序,都有他們趨於權力和公利的傾向,「都是無法堅持的紙張」或「都是冥頑的花朵」(〈所有〉),於是他本身只會帶來腐朽,「所有事物成一直線/消失  就是所有」。所以,歷史論述的命運是不斷重覆的,只能讓我們見證一次又一次弱者的流血,一次又一次在復活夜的長空經年「拖出虹光墨墨」。

儘管不能用歷史論述來決定一個人的倫理取向,但也不可把倫理抉擇和歷史變化之間看為純粹的巧合,人能否真正面對歷史,並不取決於他們是否恰巧做了些有建的事情,倫理的抉擇更應基於「實屬巧合與不巧合,之外」的關係。個體和歷史之間並不單單只有語言的身份建構過程,在語言之外,存在著某種超乎於一切歷史論述的倫理感覺,一方面把個體引向對弱者的認同,另一方面抵抗僵化的秩序尋求改變的可能。這種倫理感覺大概可稱它為一種去欲望化的愛。

當語言和欲望往往成為囚困個體的元凶時,歷史書寫更可能賦予個體一種愛的倫理感覺,把所愛之物看為多於事物本身,離散的歷史幽靈鬆解了詞語間的綑縛關係,所愛之物才有不朽的意義,才能在某個時刻脫離了歷史的定局。於是,它才有機會倖免於歷史的洪流,成為一種具有倫理意義的記憶。就像〈遊園〉中敘事者唯一留有印象那個「異常寒冷的冬晨」,在「直到時限來臨」之前,把「我父親和我」的遊園經驗轉化為頃刻的不朽,在容讓自我身份消解的同時,令人拒絕忘記,以促成孤注一擲的倫理行動,邁向一種集體的自由。

友人短評:平凡人的理想,有多難?

我們為什麼要讀小說?最正典的解釋是:個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小說的世界往往要比我們所能接觸到的現實世界更廣闊一些,延伸了我們個人的觸鬚,拓闊 了我們個人的生命。因而文學總是有公共價值、公共面向。而小說能以文字引發我們對許多問題的深刻思考,對人的價值觀的影響和建立,比日常浪奔浪流的新聞和 影像要有力和影響深遠得多。

李維怡十多年來參與各種社會運動,近年尤其關注社區重建問題,製作了關於喜帖街的紀錄片《黃幡翻飛處》。其實她在九十年代中期曾獲得過台灣聯合文學 的小說新人獎,文字實力是公認的。但她一直低調,潛心於服務社會,去年才出版了第一本小說結集《行路難》。「行路難」是古樂府的舊題;而我們今日的社會什 麼都強調輕易、消費,連政改都用跳社交舞來比喻,還有什麼稱得上是「難」的?

平凡人的真實

前文所述較具公共價值的文學,除了需要廣闊的心靈外,廣闊的社會接觸面也很重要。台灣小說家駱以軍曾說,我們這一代都是經驗匱乏者,唯有靠閱讀來增 加自己生命的接觸面、開拓想像力。李維怡的小說文字並不艱澀,即使是重要場面,她也是以簡潔清晰的文字來處理,也不花很多筆墨描寫環境、人物。在文中我們 可以看到,普羅社會中平凡人與理想者掙扎的過程。這些人性格與背景不同,有大學生、撿破爛的阿婆、中港家庭、有逃學生、有一般想過平穩生活的女人、有供樓 的中產…… 這些人的外型並不突出,性格也少有極端。李氏筆下觸及許多歷史與社會大事,但她並不造英雄供人膜拜,筆觸也不煽動。她常寫人物的感覺與思想,這些普通人甚 至不會用很精巧的語言去說出自己的感覺——但他們在社會中常常產生異樣的感覺,無法言傳,以至成為喉頭噎住的魚骨。這種留白的態度並非精英主義文學的取 態;這種狀態很接近日常,但又超越麻木。這是李維怡異於一般文學作者的獨特態度,雖然筆者個人認為,在關鍵場口不必低調太過。

李維怡用極高的耐性,將各種不相干的人物從各處慢慢組織起來,互相發生關係,共同分享某些歷史時刻。人物在其中成長、前進或後退,相聚又分散。近年很少青年作者具有這樣的整體組織力。

傳統現實主義文學理論認為,現實主義的作品必須能夠體現歷史的動力與發展。而歷史中不同階級、不同利益集團的衝突會集中到某些「典型人物」身上,呈 現最大的碰擊。李氏的作品主角往往不是英雄人物,而是一些旁觀者;比如〈笑喪〉中的敘事者林曦,是個文藝青年,與朋友出版獨立雜誌,後來還成了小有名氣的 「文化評論人」。他一方面有著知識份子的良心和敏感,能夠體察時世,在八九、居港權、廿三條時都會與社會緊密連繫,但同時又選擇過平凡人的生活;林曦與另 一立場更為基進、道德原則更高的角色林采希長時間並肩作戰、有一種超越愛情的「同志之愛」,卻經常感到她和自己距離很遠。在關鍵時刻,林采希總是堅持自己 的原則,在他眼前消失掉。另一方面,為林曦起名的三叔公,則是曾參與三十年代內地工運、坐過牢的知識份子,臨死還叫人做「同志」,並要求在自己的靈堂上播 國際歌——在林曦眼中,這是一些他不了解,但又與他無法割斷的歷史,始終朦朧如血液在身體裡流動。

以小說見歷史

林曦出於良知而參與歷史時刻,也許他心底更大程度上是希望幫助林采希。比如八九年,當時是中學生的林曦,覺得老師對國家的真情流露令師生距離拉近, 整個城巿都對陌生人很友善,友善到他覺得陌生。在遊行裡人人臉上掛著笑容,「因為一些遙遠的犧牲,各人同時將心裡某一塊碎片放了出來,而只要你自己放了出 來,你便會認得出周圍那些擁有碎片的人。忽然,不因為名字,不因為身份,不因為職業,不因為言語,大家有了共同的名字,而忽然獲得了陌生人的友善和信 任。」只有這時,林曦才明白了三叔公口中的「同志」大概是什麼意思。李維怡透過林曦半投入半抽離的參與,側筆寫出大型的群眾運動,其真實感與複雜程度,絕 非只看電視劇、新聞或流行小說的人所能企及。

香港作家一般喜歡寫小歷史、個人經歷的現實。不是沒人寫過大歷史中的小人物,但李氏小說是中比較成功的現實主義嘗試。她的小說裡往往有許多不同立場 互相碰撞,但不同聲音的碰撞不等於很多爭吵,也不一定就像政府諮詢裡官員那順滑的「我聽到你的意見」,而往往是一種艱難狀態:將不同的想法合理化之後,由 一個主體去消化,花盡心力的思考與行動。

做一個有尊嚴有理想而理解他人的人,又同時改變社會。一條簡單的道路,多麼易走,多麼難走。

(轉載自香港獨立媒體)

友人短評:梁文道-《行路難》:李維怡的兩難處境

以下文字轉載自:鳯凰衛視開卷八分鐘

http://big5.ifeng.com/gate/big5/phtv.ifeng.com/program/kjbfz/201001/0130_1699_1530894.shtml(內含視像)

鳳凰衛視1月29日《開卷八分鐘》,以下為文字實錄:

梁文道:也許大家最近在香港,或者是在一些網站上面看到香港有一群人正在反對高鐵的興建,然後搞的相當 大,炒出了所謂香港的80後這麼一種運動出來。那麼我今天呢,不是要在這裡跟大家去討論這個什麼“反高鐵示威”,或者是香港80後的社會運動,而是要借著 這個運動去給大家介紹一下,我們看看這個運動裏面,有這麼一批獨特的人。

這批人很奇怪,他們會敲鑼打鼓,會唱歌也會拍東西,有時候做些我們覺得特別有創意的行為。這裡面又有一 些人呢,他們其實身份是很複雜、很多樣的,我們要注意每一場社會運動裏面,都集結了不同類型的人,那麼這些人呢,只有在這個運動當中你覺得他們是一群,但 是其實回到日常生活裏面,他們可能有很多不同的面相。

那麼香港呢,在過去曾經有一些作家或者文化人長期跟社會運動是隔絕的,但是到了最近十年裏面,出現一個 現象,我覺得相當可喜,就是有這麼一批人,他一方面非常關注社會,非常關注政治,積極的介入採取行動,發起各種各樣的公民社會組織。但是另一方面他同時也 是一個藝術工作者,或者我們平常所謂的文化人,那麼在這裡面有一個我認識的年輕的朋友,也是個非常優秀的作家,我今天給大家介紹一下。就是這本《行路難》 的作者李維怡了。

李維怡其實是一個,在文壇裏面大家覺得她是一個很有希望的作者。她曾經在台灣很有聲望的一個文學獎,叫 做聯合文學獎裏面奪得新人獎。當時讓大家覺得很振奮,香港又出了一個年輕的文壇新秀,可是這個李維怡,並沒有在大家的想像裏面去一直持續的、專門的、專心 的往文學方向發展。相反我們平常所認識到的這位李維怡小姐呢,她除了是一個作家之外,她同時也參與各種各樣的錄影跟電影的拍攝。

香港有這麼一批人,這裡面當然也分成不同的小股的組織,是長期希望用鏡頭去捕捉香港各種各樣發生的這種 抵抗運動。同時她不只是拍攝記錄,而且嘗試著主動的介入,成為行動的一部分。因此在這裡面就會出現一個很奇妙的問題,就是平常我們以為拿鏡頭的人,像記者 這樣的人,或者拍紀錄片的人,他應該跟他拍攝的對象保持一個距離,然後去客觀的記錄這個事,而不應該直接的捲入,不應該直接的進入。但是呢,透過這些錄影 我們又發現,這種直接進入對這個運動產生很奇妙的催化作用。比如說,有時候我看到一些參與運動的抗爭的老百姓,他們在一起看回那些拍攝他們的片斷的時候, 他們會有一種很興奮的感覺,會有一種團結感、認同感,就好比我們去辦完喜事,然後大家一起看看結婚當天的紀錄片,那種感覺就會出來了。那麼在這個過程裏 面,我覺得李維怡作為一個作者的身份,就對我們提出一個很重要的挑戰。

那麼這個挑戰其實就結集在這本《行路難》,這《行路難》呢,其實是她的一連串小說創作,裏面有短篇有中 篇。我們覺得值得注意的是她稱自己的身份,她不是這本書的作者,她特別強調,她叫做文字耕作。為什麼叫文字耕作呢?這是因為她覺得一本書的完成是得益於很 多人的。比如說拿一個作者來講,一個作者,比如說他如果拿筆去記錄他所看到那些事兒,或者他的記憶裏面遇到的一些人的話,那麼那些人、那些事就是他寫作的 靈感跟養分的來源。而在她看來,這個作者不是像必須著的、偷光的,那麼虛構出一個東西出來,而是透過這些記憶裏面,歷史上面給過她資源的這些人,把這些東 西,像他們負責的把這些東西編織起來成為一個作品,所以她叫做文字耕作。

那麼又由於她的寫作觀念是這個樣子,她就會覺得她需要對她的那些寫作來源的那個人、那段歷史跟這個社會 負上一定的責任。問題來了,這個責任是什麼樣的責任呢?我們細看這本集子裏面的小說,裏面有相當一部分其實都是反映了李維怡作為一個運動參與者,社會運動 的投入者,這個角色裏面所得到的一個經驗。她記錄了各種各樣的,在一場社會運動中間有份參與的人。從示威者,從產生運動需要的人,一直到一些旁觀者,甚至 到警察,這個國家機器的一部分,她都在裏面把他們寫出來了。

那麼這裡面又牽涉到一個我們長久以來面對的問題,這個問題是什麼呢?就是說文學創作,或者這個作者他應 該處在什麼樣的位置呢?我們常常說文學,如果說要反映現實,甚至像過去我們鼓吹的革命文學,那種社會主義、寫實主義的東西的話,那麼我們這個作者就應該有 個黨派立場,非常鮮明的一個角度去書寫他底下的東西。然後把自己的角色投入進去,但是這樣出來的作品事後我們就會覺得,它在文學上是不堪嘴嚼的,它通常是 沒有味道的,它的立場太過鮮明。

而好的文學,好的藝術作品雖然反映現實,也總是要跟現實保持某種的距離,這個距離不是為了故意冷漠,而 是為了要製造一個反思的空間,文學跟社會運動不一樣的地方,就在於它比社會運動裏面應該突出更多的聲音,哪怕是你所反對人的聲音,都把它突出出來。甚至他 在想什麼,他的感情世界是什麼,你都要有某種同情的移入。所以說在這本集子裏面,我們就看到李維怡身為一個作者的兩難處境,在這本集子裏面有時候她寫警 察,我覺得是寫得相當的動人。

例如說它裏面其中的第一篇小說叫《蹲在屋角的鬼影裏面》,她寫到一個女警,這個女警她是偶爾會在一些抗 爭運動,這個警察維持秩序,要防止這些抗爭著向政府做出挑戰的時候,她會在那些人群裏面看到些她認識的朋友跟親戚。然後這個女警,有時候呢,這個故事裏面 的女警原來她還懷孕要墮胎,跑去一個黑市的墮胎醫生,居然碰上了一個平常那種要被警察去抓的那種妓女,然後雙方聊起來建立起關係。在這一剎那,李維怡好像 走進了她平常,日常運動裏面遭遇到的對立者的身子裏面,嘗試從她的角度來看,她這個作為常人的感受是什麼。這個也是李維怡常常強調的,要放下自己成為他 人。同樣的對於社會運動跟弱勢群體的關注在這本書裏面常常讓我們看到,就是你怎麼樣放下自己,進入那些我們平常說的社會邊緣人的角色裏面,進入到那些有抗 爭需要的人裏面,你放下自己成為他人,這個過程不只是在運動裏面要存在,在寫作裏面也同樣是一個金科玉律,在這一點上,這個兩難好像又有某一個層次的共通 點了。

友人短評: 序言書室短介

轉載自http://www.hkreaders.com/?page_id=96/#0203

遊走於文學創作和社會運動之間,李維怡藉著寫作來重現她的經驗,在她第一次結集出版的這本短篇小說集裡,讀者不單感受到作者對社會現實最豐富而細膩的觀察,也可以瞭解到這位作者怎樣處理小說創作與現實的關係。《行路難》的寫實筆法有著作者強烈的感受,除了香港特有的平民化語言,有些故事還在香港平凡家庭的溫馨中滲進一點新意(如〈剝皮豬、豆腐龜與發瘟雞〉、〈一啖砂糖〉),文筆練達平實,鉅細無遺地刻劃出香港小人物的生活景像,許多故事角色更是作者朋友和真實人物,作者深感必須為他們道出自己的故事。當中的〈笑喪〉是作者的代表作,故事講述一位思想前進的長輩的喪禮,當中可見成熟的敍事技巧和深刻的個人思考。

友人短評: 杜立基

讀起來很在意故事中的女性角度。當然這不是那種按照男性敘述所定型的「女」性的借勢發揮,也不是「女性便是這樣看你拿我怎樣」的故作顛覆。它只是自然地叫讀者走入我城的生活狀態,一種在金錢利益與行政方便的膠葛中故意被遺忘的存在。

杜立基(規劃師)